第二十六則百丈奇特事

舉:僧問百丈禪師:如何是奇特事?丈云:獨坐大雄拳。僧禮拜,丈便打。

連禮拜也挨打,真是峻高得難近。表姊讀了笑道:這不是像商鞅了?商鞍變法,國人說壞說好一概都不許。然而似則似,是則未是。我道:不如說禪僧像名劍,你聽雪竇禪師的頌:「祖域交馳天馬駒、化門舒卷不同途。電光石火存機變,堪笑人來捋虎鬚。」

我表姊到威尼斯是為畫畫,這次我攜了碧巖錄的稿紙要在她這裏住過一個暑假。我說你來畫大雄峰,表姊道:畫什麼呀?大雄峰豈不是就在你心頭。我說也要畫個樣兒纔可向世人作證。表姊想了想,取出她在巴黎買的一幅石刻板畫來,是日本新人山田光造的紅富士,山的輪廓單純得笨笨的,全體土紅色,極厚重雅僕的那種紅。山腰裏一輪銀箔帶水黃色的白日。表姊道:「這還像大雄峰,但是太陽坐在山腰,又哪兒好坐人呀?」

但是如何就得獨坐大雄峰了?要經過多少修行?印度佛教的經論裏有十地修行與八十多種識,而中國的禪宗幾乎全然不提這些。就獨坐得大雄峰,則是因為出手就高。

原來印度人的修行是回到根本上去,目標是一個與大自然冥合的悟識。為到達這個,要澄清許多妄識。這些妄識是從因緣來的。因緣有十二種交互配搭起來,識也就有八十多種了。把來清理解脫,要經過十種境地的修行。

但是中國人不講因緣,只講陰陽,因緣是幻妄的,陰陽卻非幻妄。而陰陽又只是一機的變化,這就把那八十種識云云來打消了。本來把識細分到八十多種,也是有些兒涉於玩弄形式邏輯,很用不著的。

至於修行的階段,儒家與老莊也都說是有的,如圍碁且有九品,但與佛教的十地到底不同。因為十地云云是因於因緣與識而來,而中國的則只是當前一機。

佛教雖說解脫過去現在未來,但他對於過去的因緣與識有很重的負擔,所以有懺悔。而中國人的只是當前一機,纔真的開闊,於時間空間自由自在。所以禪宗也不講什麼十地,就來獨坐大雄峰。

我到的第二天,我哥哥也從法國來看我,嫂嫂沒有同來。我哥哥當然是待我好的,他可以多留幾天,關心我碧巖錄弄不清楚,要我有不懂的地方問他。表姊一見他就笑道:「又來了個山下人了,大雄峰只許獨坐,你卻是兩口兒,也和我們一樣做做山下人家人吧。」

哥哥也一笑,他道:大雄峰的名字我不怎麼喜歡。你知道我們鄉下猜謎謎子,兒童唸:「高高山、低低山,高山頭上一盆蔥,一日批三遍。」謎底是箸筒裏的筷子。我愛這說的高高山。我告訴你,有登阿蘇山的兩句詩:

分明世上兒女語到此都作天人聲高高山上還許多俗人也遊玩呢!你那是什麼大雄峰?其實大雄峰也不是它的高,而是劍氣難近。我認識一位先生,他為要求得對這時代的真正見解,幾乎全斷絕了與文人論客的往來,人家都說他是個難親近的人。他是起步就已是高的了。一切都是個志氣。而及至真的到了大雄峰上,也是上與星辰近,下與世間親。我剛才唸的兩句詩就是那位先生的。他還有一首:

四望嶂巒亦平平不知身在頂上行英雄到處負恩義慚愧道旁偶耕人我聽了哥哥這番話心裏覺得有一種難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疼借他。

可是那百丈禪師他也知道自己對於凡世是個負心漢嗎?他果然像雪竇頌裏說的是匹千里駒,使人難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