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則雪峰盡大地撮來

前山初夏晴陽,坐在蘿葉半遮的紗窗下,讀碧巖錄的篇首垂示,只覺似聽趕駱駝者的繩鞭一揮,「劈」的打在塞外沙漠的空氣裏,那徹底的、殺刺的一聲響,不可以把來移到室內書桌上的稿紙上。但是這裏的一則垂示不可不移寫:

垂示云:大凡扶持宗教,須是英靈底漢,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方可立地成佛。所以照用同時,卷舒齊唱,理事不二,權實並行,放過一著,建立第二義門,直下截斷葛藤。後學初機,難為湊泊。昨日怎麼,事不獲已;今日又怎麼,罪過彌天。若是明眼漢,一點謾他不得。其或未然,虎口裏橫身,不免喪身失命,試舉看。

垂示的說話大抵如此,讀了會覺得這和尚太不善良。

然而古來忠臣每被奸臣害,善人多遭惡人欺,也要會不善良的好。舊小說裏寫打陣與打擂臺,常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但是這層道理偏是學為聖賢之徒不懂得。他們不懂得聖賢之學原是潑刺的。也不是說善對惡要強硬,而是善與惡皆在邊際上,自然有鋒芒。善是在惡的邊際上,所以小人把善語變為浮辭,而君子則能用惡語亦變為善語。禪僧又愛云「落草之談」,而古來真命天子果然是多從落草為寇中出來的,如西漢劉邦與東漢劉秀。幫唐太宗李世民打天下的那班豪傑更是多從落草中出來的。打學問的江山亦是如此。莊子裏有葉公好龍,日夜想要見一見,一旦真龍降其屋庭,雷霆霹靂,大雨漂了屋瓦,嚇得他躲進床下不敢出來。禪師的著語,便亦像這樣的每每震駭得學者善人魂飛魄散。

舉:雪峰示眾云:盡大地撮來,如粟米粒大,拋向面前。漆桶不會,打鼓普請看。

盡大地這句話可作種種議論。或說撮大地如粟米粒大,是猶莊子說泰山小如秋毫,齊物平等之意。或說撮大地拋向面前,是萬物現前、佛法現前。又有說你把大地拋來拋去,你的人又是在何處?……如此議論云云。但是聽圜悟禪師道:古人言雖如此,意不如此,他不是為你這些議論,這又使人爽然自失了。

原來雪峰禪師撮大地這句話也只是個興。像詩經的興罷了。所以雪峰禪師又道:既然大家都不會,那你們且來打鼓做工事吧。洞!洞!洞!廟裏大鼓打起來,和尚們與來廟裏燒香的檀越們都齊集到院子裏空地上做工事,於是大家與廟前的泥土草木陽光都高興了,方纔的難題好像風吹無跡。

雪竇禪師頌曰:

牛頭沒,馬頭回,曹溪鏡裏絕塵埃。打鼓看來君不見,百花春至為誰開。

此頌似乎含有正反二重意思,細看來卻又只是一層意思。此頌是把玄奘法師提出的「萬法唯識」來了一個新的說明。

頭三句是說宇宙東涌西沒,南涌北沒,皆在我的悟識中,如明鏡寂然不動。後二句是說,但不可誤以為宇宙是主觀的,惟因於識而有。你雖不見,但春天來了百花還是開。這裏是在識中?是不在識中?用經典的話非常難以說明得令人滿意,但是可以用詩來說明。王維詩裏的辛夷花:

澗戶寂無人紛紛自開落

則讀了使人覺得無有不足,無有主觀客觀的問題。

記不得是宋朝或明朝哪一位禪師說的,他說「問佛語要如聞冤家語」。宇宙皆是情事,漏洩的春光是經綸。西廂記拷紅唱的:

夫人你得罷休且罷休,

其間何必苦追求?

所以雪峰禪師不叫人必要追究一句話下去,卻大家來打鼓做工事,若值初夏,應當是大家下田裏插秧。這打鼓裏有辛夷花的澗戶寂無人,紛紛自開落。